柔软的心：中风忧郁的转机（许添盛）

赛斯身心灵

＜话说韦小宝＞

　　韦小宝出身扬州，他母亲是扬州丽春院的妓女。

　　扬州的芍药名满天下，当地有座禅智寺，寺前的芍药圃尤其壮观，名种千百，花大如碗。韦小宝在十岁那年，曾和一群顽童前去游玩，见芍药开得这么美，便摘了两朵来玩耍。不料给庙中和尚见到，夺了下来，还打了他两耳光。韦小宝年少顽皮，心有不甘，跟那和尚扭打了起来，被胖和尚推倒在地，踢了几脚。众顽童见状一拥而上，乱拔芍药。那和尚叫嚷起来，登时寺里涌出一群和尚与火工。将众顽童打散。

　　韦小宝回到丽春院，母亲见他头上肿了一大块，知他又在外面闯祸，罚他一餐不准吃饭。虽然韦小宝还是到厨房中偷吃了一个饱，但对「禅智寺采花受辱」这一役却引以为奇耻。次日来到寺庙，隔老远破口大骂，从如来佛的妈妈直骂到和尚的女儿。还宣称：「终有一日，老子要拔光这庙前的芍药，把你这座臭庙踏为平地，掘成粪坑」，直骂到寺中和尚追将出来，他拔足飞奔为止。

　　过了数年，这件事早已忘了。此次是因为奉了康熙皇帝之命，当钦差大臣回到扬州，豁免扬州所属各县三年的钱粮，还要抚恤兵灾战祸的孤寡。因为当初清兵入扬州时，扬州本有三十七万五千余丁（即十六岁以上男子）。后来惨遭清兵屠戮，被杀了近三十五万人，顺治三年，只剩下九千三百二十丁。所以康熙上任之后，为了弥补过错，拢络民心，便派韦小宝为钦差大臣赴扬州。来送扬州这个大礼，还要建忠烈祠，纪念史可法等忠臣。韦小宝便由昔日扬州的街头小混混一跃而成今日的钦差大臣。

　　这一趟下来，当然日日都受到大小官吏的款待，以韦小宝的性格来讲，当然就是不断的败坏清朝吏治喽。当然，他对部下也有另外一番说法。因为韦小宝的另一个身分就是反清复明「天地会」的韦香主，他对这些部下宣称，我越收受贿赂，越贪污，就越败坏满清的吏治，可让百姓痛恨清朝官吏，越缅怀前朝，反清复明起来也容易多了。大家一听也蛮有道理。并且韦小宝全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他的原则是有钱大家花，有赌一起玩，也将污来的钱财，分给众兄弟。

　　过了数日，扬州的知府设宴，为钦差洗尘，刚好就设在禅智寺。知府心想，禅智寺的精华就是寺前的芍药圃，钦差大臣应该是非常喜欢赏花的。这家伙善于逢迎，当然就在芍药圃前盖了一座非常有风味的花棚，在这里接待钦差大臣。在座有布政司、巡抚及一些宾客，不是名士，便是功名顶戴的盐商。

　　喝了一会茶，日影渐渐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数千株芍药之上，璀灿华美，真如织锦一般。但是大家有所不知，钦差大臣韦小宝可是越看越生气，想起当年在禅智寺采花受辱，恨不得立刻将芍药全数拔光。但因为自己贵为钦差大臣，总得找个借口才好下手。

　　闲谈之际，韦小宝提到，清人是「马上得天下」，所以皇上属意于蓄马，而战马吃了芍药之后，奔跑起来便快了一倍，所以咱们做奴才的，自该上仰圣意，将这里的芍药全数掘起来送去京师，交给兵部军司喂马，皇上一定龙颜大悦。知府这个拍马屁的家伙，见状赶快逢迎，说芍有个「药」字，当然是良药，马吃了之后，必然健跑如飞。大人回京之时，卑职立刻派人将这里的芍药都掘了，请大人带回京城。众官听了，都觉得此人实在有够卑鄙无耻。

　　只有布政司慕天颜已由韦小宝的言辞之间，猜到了韦小宝对和尚的愤怒，便「同理」韦小宝说扬州和尚势利，奉承官府，欺辱穷人，自古已然；韦小宝一听自己童年的委屈有人能够了解，气已消了一小半。此时慕天颜只想挽救扬州一大美景，于是摘了一朵名种芍药，叫「金带围」，转来献给韦小宝插在帽上，说：「恭喜大人，这『金带围』乃是罕见的名种。古书上记载，见到这『金带围』的，日后会做宰相。」慕天颜还讲了一个故事，说北宋年间，有四位名士：韩琦、王珪、王安石及陈升之，都在禅智寺见到了这「金带围」，后来都做了宰相，还封为国公。他说韦小宝今天不但见到「金带围」，也插了一朵在帽子上，日后一定是加官晋爵，公侯万代。巡抚马佑在旁也说，以后此事将传为佳话，一定会编成戏文，就叫做「韦王簪花」吧。

　　韦小宝心想自己将成为戏文主角，不禁乐了起来，因为他从小最爱看戏，什么忠孝节义及所有做人的道理，几乎都是看戏学来的。韦小宝心中一乐，便不再计较当年的旧怨。他其实也知道慕天颜讲这故事是要逗他开心，不然，难道花圃中有几十朵「金带围」，眼下这一帮人将来个个都将做宰相不成？他也知道布政司转弯抹角，大费心机的一番话，旨在保全禅智寺前的数千芍药，韦小宝也慢慢掌握了做官的诀窍，在于大家过得去，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既然如此，自己也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扬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所以他当下就不再提芍药的事了。

　



　＜许医师处方笺＞

接纳内在小孩的情绪

　　这里有几个重点，一个重点是，当我们看韦小宝变成钦差大臣之后，他对当年禅智寺采花受辱之事仍梗梗于怀，那整件事害他非常没面子，并且被母亲责罚。所以当他又看到芍药园时，心中就生起一股怒气。其实我觉得这整个过程基本上也是所谓心理治疗的过程。当然我们知道心理治疗也是近一、两百年才浮上台面。说老实话，从古到今，听也没听说过心理治疗这回事，可是心理治疗在日常生活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事实上在我们每天生活当中、睡梦当中、记忆当中或待人接物当中，心理治疗的过程是随时都在发生，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罢了。

　　比如说，我们来看看韦小宝这个例子。可以说，当年他在禅智寺前采花受辱这件事情，造成他童年的一个心理创伤。也许这种童年的内心阴影造成日后成人的他心中萦绕不去的自卑感啦、愤怒啦，但基本上这愤怒或阴影没有影响到他日后人格的发展。可是当他故地重游时，就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当韦小宝回想起当年的殴辱之恨时，第一，他愿意面对他的情绪，并没有因为他今天当钦差大臣了，所以就压抑当年那个痛苦和愤怒。第二，他很自然的想为当年那个被看不起、被殴打的小顽童出一口气，讨回公道，所以说，很多人长大之后在问什么叫作内在的小孩？对韦小宝来说，他的内在小孩曾经在十岁时受到了侮辱、受到了伤害，现在的他长大了，变成钦差大臣了（虽然也只有十六、七岁），可是他并没有忽略过去的那个内在小孩内心的委屈跟痛苦，所以成人的他决定要讨回公道，首先，他接纳了他之前那个内在小孩的愤怒。其次，他觉得必须采取行动来为这个内在小孩出一口怨气。其实这已经是在一种自我疗愈的「心理治疗」过程中了。

　　可是这个心理治疗过程是谁在治疗谁呢？长大之后的韦小宝已经有能力了，已经有他的办法了。是长大之后的他，能为小时候的自己平衡内在的不平衡。是现在的自己能为过去的自己做一些事。好，韦小宝为他自己做了些什么？

　　心理治疗的精髓就在于：我如何让自己平衡，我能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平衡。大部分寻求心理治疗的人都是在心境上处于极度的不平衡状态。自己能采取什么行动来让自己平衡呢？好，韦小宝不管自己是不是钦差大臣的身分，也不去想自己是不是心胸狭小、挟怨报复，没有那么多的理性及大道理来自我制约及自我压抑，他下定决心要把眼前这片芍药完全拔光，他决定采取行动来平衡他心里的愤怒。他决定了、做了，整件事情也将近成功了。知府大人也狗腿地附和了。因为大家都要巴结钦差大臣，他要蛮干，没有人能阻止得了，而且他也可以为童年的自己宣泄一口怒气，就心理的层面而言，他已经达到了，也自我治愈了，因为那个受委屈的内在小孩看到这一幕，已经可以擦干鼻涕眼泪、破涕为笑了。可是后来因为出现了布政司，布政司是个聪明人、先同理了韦小宝，讲了一个扬州和尚势利欺人的故事，又讲了「金带围」的故事啦，有的没有的。所以韦小宝的愤怒能慢慢的平息。

　　当韦小宝的愤怒慢慢的平息之后，他达到两个目的了。第一个，他内心的平衡已经达成了。也就是，他有能力为童年的自己讨回公道，把芍药都拔光，可是他已经不想这么做了。因为他已经是钦差大臣了，随时说要拔就拔，已经没什么不平衡了。第二个，他也提到现实原则。其实，很多时候，还是要让大家的面子过得去，他内心已平衡后，人毕竟是会回到理性思考的，没必要赶尽杀绝。所以很多人心里面并不是真的要去报复所有人，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他只是一时内心心理上平衡不过来。所以当一个人被「同理」了：首先，是要自己同理自己过去受的委屈、自己不平衡的情绪；其次，又能被外界所同理。那么，这样一种不平衡的情绪很快就能平衡下来，而不必真的去采取一些报复及伤害的行为。



同理内在的不平衡和委屈

　　现在来举实际的个案，在我身心科的门诊当中，有许多忧郁症的患者是所谓的「中风后的忧郁症」。就身心灵的观点来讲，哪些人容易出现中风和高血压的情形呢？一般来讲，我们知道那些人是属于性子急、脾气坏，甚至操控性强的人。意思就是说，很多事都要按照他的意思，他习惯用自己的方式掌控周围的人、事、物。当然，这样的掌控是非常累人的方式，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见、自己的做法，怎么可能什么事都要按照他的意思、都要听他的话，这根本就是行不通的。所以这样的人内心就一边愤怒、一边渐渐累积了无力感，当无力感增高的时候，相对的愤怒就越高，同时血压也会越高，当有一天，无力感到达了临界点（也就是血压到达了临界点），便引发了中风。

　　可是，很多人在中风之前，都是比如说：事业有成啦、一家之主啦、威风八面啦、周围的人对他都是敬之、爱之、畏之，却不敢亲近之，或敢怒不敢言，或者因为是父母长辈，虽然他带给周遭人很大的压力，大家还是愿意容让他，可是这样的人一中风之后，变成一个甚至有时候连吃饭、走路都要依赖其它人的状况。有些中风的人，没有办法言语，有些中风的人，半边偏瘫，甚至严重一点的，可能就只能躺在床上，吃饭、洗澡、大小便都要人服侍。所以大家想想看，那些中风后的人，从一个凡事想掌控、凡事要按他意思的人，忽然变成一个凡事要仰赖人家的人，心境当然平衡不过来。不但要仰赖人家，有时候，人家不高兴，还不见得喜欢照顾你呢。

　　所以，当这样的一个人中风之后，他顿时觉得，自己由一个能够掌控生命的角色，跌落到一个没有用、凡事依赖别人、连生活作息都无法自理的人。所以，几乎每个中风过后的人，都会爆发所谓的忧郁症。在思想层面上，觉得自己没有用了，成为废人了，也不能照顾自己了。在情绪层面上，变得比较负面思考，比较沮丧，甚至有很消极、自暴自弃及自杀的意念出现。在行为层面上，可能由一个很活泼外向的人变得不想出门、不想见人，甚至也不想跟人家说话。因为一出门、一见人，一跟别人说话，就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没有用，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他也可能因此在身体的层面上拒绝去做复健，也会有许多身体上的抱怨出现。

　　那我们如何帮忙一个，在中风前那么强势、习惯掌控他自己及别人生命的人，在中风后，变成了一个没有牙的老虎，变成一个凡事都必需依赖人，而陷入忧郁情绪的人呢？

　　其实，很重要的一个观念是，我们所有的人，在每日日常生活当中，都要开始自我检讨，我是不是那种所有外界的人事物都要听我、都要按照我的意思、符合我的期待的人呢？我是不是一个很主观、不能信任别人、凡事都要人家听我、不能违背我的意思的人呢？如果是，恐怕我们得来看看，自己的内在出了什样的问题？

　　比如说，像韦小宝好了，他已经做到钦差大臣了，很明确的，他十岁时因为摘芍药赏玩，而遭痛殴、被处罚，他的确也记恨在心。可是后来他宣泄出他的怒气后，并没有一意孤行。意思就是说，他很能够在宣泄、表达了他自己的怒气之后，愿意跟周围的人取得共识，让所有的人──包括自己──都有台阶下，而不需要在愤怒发泄完之后，还要一意孤行，真的把所有芍药拔光，重点在于，他是一个能够去顺应自然的人。事实上，他这样的性格及做事方法，非常值得很多忧郁症患者参考。因为我们知道，很多会罹患忧郁症的人，常常是所谓的完美主义者。意思是，事情要完全按照他的期待发生。如果没按照他的期待发生，他就会陷入：我真是没有用的人，不但一无是处，而且不如别人──这样一种心理上的痛苦困境。

　　所以，在我们教导这一类忧郁症患者的时候，第一，要教导他如何同理自己内在的不平衡和委屈。第二，就算自己做不到，也要找到有能力同理他内心不平衡和委屈的人。第三，要教导他，能够在寻求内心的平衡及与外界取得协调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而不是像中风的病人这样，生病前一切都必需听他的，凡事不能违背他的意思，到生病后，反而他变成没有用了，不能做主了，甚至事事都要听别人的。这就是我们讲的「All or none」（全有或全无）。

心理复健做得好，生理复健才顺利

　　当我在辅导中风病人时，有意思的是，有些人在发作中风之后不久，在心境及生活的调适上，都出现适应障碍，因此陷入忧郁症状；家人会反应说，这个人脾气变好了，比较不会打人、也不会骂人了。可是等复健慢慢进步、这个人有了力气之后，他的脾气又回来了，往往回复到会打人、大声骂人，大发脾气，凡事都得听他的那样一个人。就像我们刚刚讲的，当韦小宝当了钦差大臣之后，他可以蛮干哪，他也可以凡事要所有的人都听他的啊。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还是在发泄完他内心的愤怒之后，愿意和其它人取得和谐。

　　不管是忧郁症病人或是因中风导致忧郁症的人，我们要帮助他成为不必压抑自己情绪，又不致乱发脾气，且能和别人取得和谐的那样一个人。而不是像某些病人，病一好了，体力恢复了，手脚能动了，家属说他又开始打人骂人了。因为当他又恢复到那种凡事一定要按照他的期待发生、非遵照他的意见不可的人时，他又变回掌控型的人，一天到晚发脾气。当他掌控失败时，下一次中风便为期不远了。说实话，有些在中风后产生忧郁症状的人，其实非常需要被支持、关爱和同理。因为他们从这么有用的人一夕之间突然变成肢体瘫痪，可想而知，他的生命受到多大的重创！在身心科门诊中，有时我握着这类病患的手，表达出一种坚定的支持及真心的关怀，常见他们流下两行感动的泪水……。

　　我们要如何来安慰这个病人呢？如果他心理复健做得好，生理上的复健才可能进行顺利且快速。很多中风的病人，因为陷入这种自觉无用的忧郁感，根本不愿意做复健，他会觉得自己完了，已经变成废人了。有这样感觉的人会自暴自弃，且可能一再的中风，以致很快地离开人间。这时我们要去鼓舞（empower）这个陷入忧郁的人，不断同理他的痛苦、了解他内心的难过，甚至加强他是多么希望自己再站起的勇气。当我们越去同理他、了解他、支持他的时候，甚至在这过程里面，他的性格会慢慢地柔软下来。他会在这样的一种生病的过程中，把中风的危机变成灵魂成长的契机，意思就是说，他的人格会变得比较柔软有弹性。在一意孤行之余，他愿意与别人讨论，真心地把别人所说的话听进去，也愿意跟别人取得共识。如果中风后的病人慢慢可以变成一个人格再度成长、再度学习、具有弹性，并且有沟通能力的人。当他的心态慢慢柔软之后，血压不再因愤怒而调高，他的血管其实也会慢慢地柔软起来。